“全球首发”是北京出版集团《十月》杂志在2023年创办的全新栏目,该栏目邀请一系列世界知名作家,以中文形式全球独家首发重磅新作。第6期“全球首发”栏目隆重推出德国著名作家、画家和音乐人弗兰克·威策尔的短篇小说《一个经验批判者的日常生活》。
著者:弗兰克·威策尔
译者:黄燎宇
弗兰克·威策尔,1955年生于威斯巴登,德国著名作家、画家和音乐人,德意志语言和文学科学院院士。有三部诗集、七部小说、七部广播剧、十多本随笔集、四个歌剧脚本问世,主编、合编过多种文集和对话集,也兼做图书插图和艺术策划。被著名作家、德意志语言和文学科学院主席英戈·舒尔策认为是“活着的德国作家当中最有趣、最聪明的一个”。曾获德国广播剧最高奖“最佳剧作奖”、埃里希·弗里德奖、德国图书奖等。
黄燎宇,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教授,中国德语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主要从事德语现当代文学和德国问题研究。著有《思想者的语言》《托马斯·曼》等;译有《死于威尼斯》《雷曼先生》《批评家之死》《恋爱中的男人》《艺术社会史》等。获冯至德语文学研究奖、鲁迅文学翻译奖以及“2016 书业年度评选社科翻译奖”。
我的姐姐自小就喜欢通过木偶戏演绎阿里阿德涅被忒修斯抛弃的希腊神话故事。长大以后,她去英国埃克塞特大学攻读艺术史,获得博士学位。她的博士论文写的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绘画中的弃儿主题。她所关注的弃儿,是那些被女佣遗弃在孤儿院或者某个豪宅的门口台阶上的新生儿。四十一岁时,她出人意料地去世了。去世前半年,她同样出人意料地辞去了在哥本哈根帝国博物馆的工作,回到不来梅哈芬。在她死后,我才意识到我对她和她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难道她在这过去的岁月中已经成为母亲?难道她生下一个孩子又把孩子留给了孩子的父亲?或者她让人领养了她的孩子?我甚至不知道该找谁问这些事情。她死后,我在她的一居室公寓里面找不到任何包含其个人信息的资料。
我在一家餐馆为参加告别仪式的几位来宾准备了一顿便餐。因为还有一些手续需要在墓地管理处办理,所以最后是我一个人从墓地步行前往餐馆。走到一个路口时,我看见一个人把一本书递给另外一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还听见那人说自己试着读了读,但实在读不下去。他说,可能是他的智商不够吧,他难以理解这类“非同寻常的不含高潮的故事”。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希望能够看一眼书名。但另一个人已经把书放进公文包。我一边走路,一边对自己的反应感到诧异,因为“没有高潮”这一评价非但没有让我失去阅读的兴趣,反倒极大地刺激了我对那本书的好奇心。与此同时,我想知道那人为何得出如此结论。我是否以为他自己因为没看到高潮而得出了“没有高潮”的结论?换了我就会马上领悟高潮?
这个问题让我一路上左思右想。走到餐馆的时候,我不仅从根本上质疑了一篇小说需要一个高潮这一理论,我还思考是否正是别人的不感兴趣才引起了我的兴趣。诚然,这一结论会使我陷入某种被动和依赖,但是我可以接受,因为在多数时候我原则上缺乏对事物本身的兴趣,有时彻底缺乏兴趣。也许我之所以不表露自己的兴趣,是因为害怕别人从我表现出来的兴趣推测我的内心秘密?所以我要假装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尽管长此以往这种态度难以令人信服?但是我有什么内心秘密害怕暴露?某种连我自己可能都不了解的秘密,某种让我本人比对方更加避之唯恐不及的秘密,因为他只是作为证人参与这一过程?证人之为证人,旨在让事实昭告天下,使之不可逆转,证人的观点对我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思绪至此,我恰好走进餐厅,我不得不招呼我的客人。谢天谢地,因为我再次感到前额有点发涨,让我很难受,还伴随着轻微头晕。每当用脑过度的时候我就会产生这种感觉。一般情况下,如果我是独自一人,这种感觉很快就会出现。
我找到一个办法,可以在压力过大时让自己获得内心平静。我习惯将目光锁定在周边的随便一个目标,然后假装对之进行反思。这样我就可以趁机集中注意力,以便观察日常事物。我宴请的十几个客人挤在狭窄的餐馆里间的一张用两张桌子临时拼起来的桌子旁边。我的目光落在靠里的一个自助餐餐台上的一个烫金寿星桂冠上的烫金数字70。这可能是前面的某个生日聚会留下的。我一边脱下外套,一边让思想信马由缰。不一会儿,我的脑海中就出现一个长相有点粗暴,但脾气很好的寿星。他站在门口迎接客人。客人向他祝寿,并递上礼物和信封,他转手就把礼物和信封递给他妻子,妻子则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在矗立着烫金数字70的自助餐餐台上面。其中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信纸。在这样一个场合,这封信显得非同寻常。它来自一个昔日的同事。此人比寿星年轻二十五岁,是寿星退休前的主管部门的一个下属。寿星退休后他们之间就不再有任何联系。这是一场基本限制在私交范围的祝寿活动,此人却来信道贺,这未免令人诧异。信的内容同样令人诧异。四张信纸写得密密麻麻。写信人既未向他祝寿,也没有追忆同事之间的日常往事,甚至没有祝愿他长命百岁、幸福安康。相反地,写信人进行了一通涉及其个人隐私的忏悔,坦承自己在生活中出现道德失误。他所忏悔的事情即便没有犯法,也让他显得形迹可疑。他的陈述令人产生疑问:他为什么在别人的大喜日子强迫别人听他忏悔?这是否反映出他或多或少有一种攻击性倾向。你跟他不太熟悉,他却跟他掏心窝,说自己在希腊旅行期间曾假扮瘾君子,以唤起同行的游客的同情,或者说自己在交往多年的女朋友面前装出长期性无能,以促使她进行各种性试验。结果,他如愿以偿,同时还装出一脸的惊讶,仿佛她治愈了他所说的阳痿。面对这种情况,你怎么办?他的忏悔文字风格很独特,给人的印象是忏悔者仍然没有完全意识到自身行动的后果,因为除了他自己,他描写所有其他人的时候都显得非常冷漠。这种冷漠态度足以让流淌在血管中的血液不由自主地凝固,同时让人强烈地感受到这封信甚至不是什么下意识的挑衅,而是一种虽然没有具体说明,但却赤裸裸的威胁。收信人不无道理地得出结论:有人要伤害他,有人要他的命,未来几周他最好深居简出。与此同时,他绞尽脑汁,寻思自己为何招来对方的敌意。
“你总是小看人。”姐姐对我说。她有几句话让我永远铭记在心,这是其中之一。这句话是她当初来看我的时候讲的。她讲得漫不经心,甚至有点说给她自己听而不是直接说给我听的意思,我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最近我才回过神来。这可能是因为我经常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优越感,认为都是别人不懂高潮,都是别人给寿星写奇奇怪怪的信。我自己则总是与众不同。我喜欢想象他人如何行动并乐此不疲,但我从不追问这种想象是否已成为我的生命有序运转的前提。个中缘由在于,我一旦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我的生活随时都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
一天下午,当我把姐姐的家当分装在几个纸箱子和行李箱里面之后,我站在她的公寓套房的窗户前看着对面的房子,我的目光被一扇拉上窗帘的窗户所吸引。我觉得自己无意中发现窗帘后面有阴影移动。这个阴影也许只是由公寓内的倒影造成的,譬如有人把那个窗帘紧闭的房间的门短暂地打开,然后关闭。这个阴影在我心中唤起一种后来被我解释为无所期待的感觉,因为观察对面的房屋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从观察中无法得出任何结论,对我本人更是毫无意义。我是否进行了观察根本就无所谓。但是,我为什么要站在窗边向外看?我想借助亲眼所见来体会姐姐当初的感受?看着对面的时候我会产生一些让我更加理解姐姐的思想?一旦察觉到对面无所期待,这种无所期待感就烟消云散,就好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因为它只能短暂地作为一种幻觉掩盖我们因为暂时失去具体目标而陷入焦躁不安的内心。这难道不奇怪吗?
我去地方法院申请遗产证明。坐在法院走廊里排队等号的时候,旁边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客套两句后,他开始向我讲述他的人生故事。听他讲述的时候,我感觉他在使用不同的、经过细致分配的故事线索,而且将这些故事线索进行不同的组合。我心想:他是在即兴发挥,想到哪说到哪?还是把一个准备好的节目表演给我看?我还想知道他为什么给我讲这些。他只是闲得无聊,同时也帮我打发时间?或者他跟那个赶在别人做七十大寿的时候给寿星写信,还用长篇忏悔来掩盖其攻击性倾向的写信人是一丘之貉?我还想到了第三种可能性。因此,我努力从他的行为中寻找蛛丝马迹,以证明他是一个业余演说家或独角戏演员,他无非是想在我这里测试其演出效果。于是我开始跟他捣乱。他讲到有趣之处时,我面无表情。不好笑的地方我却哈哈大笑。最后,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是表演卡巴莱的,是否是一个剃了眉毛的瘦长小丑。他不说话了,他站起身,走出好几步,然后背靠着对面的墙站在那里,对我怒目而视。我又一次意识到讲述没有高潮的故事是多么的不容易。我恼恨自己,因为我在那个十字路口没有鼓起勇气,问那两位男子书名是什么。我不仅想从那本据说没有笑点的书中获得一般性的认识,我还想找到解决具体问题的方法。
年轻时姐姐对我做了一个恰如其分的评论,说我总是莫名其妙地自觉高人一等。如今我却不断地受到自我怀疑的侵袭,我对自己的独立感、对自己貌似事不关己的处世态度产生了疑问。譬如,三年前的夏天我为什么去希腊旅行?我的旅行目的地是随意选择的?我出行的理由也是临时编造的?我找的理由是:我想用希腊文化古迹的现实性来验证我的古希腊历史知识。“文化古迹的现实性”。天哪,我怎么想到使用如此夸张的表达?如果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为什么转眼就感觉百无聊赖,为了自己开心而给同行的旅客编造一个又一个的童话故事?我在某一本书中读到说,产生无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原因。可惜我记不得书中是如何具体阐述的了,但是我可以根据自身经验反驳这一说法,因为无聊之残酷,恰恰在于它根本没有原因,更甭说两种原因。事实恰恰相反,无聊不就是无缘无故的一种表现形式吗?无缘无故不是见什么就毁什么吗?无聊把自己伪装成无关紧要的角色,然后凭借其伪装颠覆世界秩序,破坏人们的生活。无聊之无聊,恰恰在于它让我们惹不起也躲不起,恰恰在于我们不由自主地怀疑它不是外来之物,而是蛰伏在我们的心中,因此,我们拿来驱逐它的东西会不由自主地与它狼狈为奸。因此,当权者感到无聊,他就会发动战争,就会对人民进行压迫,或者接受贿赂。无聊之中的人最容易为非作歹。他们会折磨他人,他们摧毁文明的时候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但是反过来,无聊制造者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无聊特征如何体现?我相信,无聊表达了一种没有被刨根问底的意志。无聊制造者要么贪得无厌,要么无欲无求,在两种情况下他都不知其所以然。可以说,他没有意识到自身意志。如果你结识了某个无聊制造者,他会表现得非常友好,因为他的本性就是不与对方进行任何较量,直到你意识到他做的事情比唱反调或进行挑衅更糟糕,他在推广上述的无聊。无聊制造者对人忠诚吗?是的,他的方式很特别。人们彼此之间的权力关系千变万化,但是无聊制造者却是以不变应万变。确切地说,无聊制造者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无法改变自我。人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他继续服务,继续完成各种指令。如果他令其他人诧异,因为他今天说的话与他昨天说的话截然相反,他今天所做的事情就是他昨天所谴责的事情,那么这只能归咎于人们没有动脑筋进行分析,因为无聊制造者不关心具体说什么做什么,他只关心对谁讲话、为谁行动。他矢志不渝,所以我们可以说他忠心耿耿。这就解释了聪明的统治者为何最怕忠臣,为何总是猝不及防地最先消灭忠臣。
对于无聊制造者,你要一直关注,要不断为他加油,还要防止他越界。如果你没这么做,这对你自己或者无聊者都不是好事,因为他的自我认识会出现偏差,会拉着周围的人一同跌落深渊。我曾经认识一个无聊制造者的原型,我想称他为格哈德·格默。他在电视台工作,他常年溜须拍马,升到了录音总监的位置,由此大权在手,但这对他没什么任何好处。一方面,他误以为他主管的这档节目之所以家喻户晓、广受欢迎,是因为他很有天赋。他有什么天赋?事实上,该栏目的成功秘诀是一位年轻有为、魅力四射的明星大厨,这位厨师每周四都会推陈出新、变换花样。他性格迷人,且涉世不深,什么事情都听录音总监格默的。另一方面,格默误以为从他这里四散开来的无聊感是他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结果,所以他开始出昏着儿。这档节目原本在无须他费神的情况做得非常成功,现在他却用各种异想天开的导演念头对其进行干涉。在选择节目拍摄地点时他追求异国情调,而且越来越离谱。这不仅吞噬了大部分预算,而且让节目中原来的主角变成了陪衬。这位厨师曾经顺着直升机的绳索降落在冰层上面向下移动的冰川,以便把肉冻做成金字塔形状,他也曾来到纽约的下水道、站在齐臀的水中给清蒸拖鞋龙虾配土豆泥。这种时候,他总是感觉很不自在。有一次,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丛林中拍摄节目,厨师出了麻疹,格默给他穿上了据称在切尔诺贝利拍摄节目时使用的辐射服。这随即成为一桩丑闻,导致节目的收视率虽然出现短暂的飙升,但很快就没什么人看了。尽管电视台后来试图转向,对节目进行了结构调整,但却没有撤换真正负有主责的格默,最终导致该系列节目停播。年轻的厨师名声扫地,进行幕后操控的终身雇员格默则被安排到新的栏目。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把这种无聊制造者称为牺牲他人的冒险家。即便不存在两种形式的无聊,无聊制造者也可以划分为两种不同的基本类型。一类听天由命,把周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带入睡美人的悠长梦乡;另一类则不断努力摆脱无聊,因为无聊就像流沙一样拖住他往下溜,但是他的成功只能以牺牲他人为前提。
关于格哈德·格默,最后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说一说。有一次,在一个大的画廊里看画展的时候,他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他独自一人站在比较靠边的位置,可能他正在考虑是否还留在这里继续看画展。看见他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因为我在那一刻看见的是一张扭曲的脸,是一个欲令智昏的强奸犯。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让人魂飞魄散的鬼魂。假如不是在公共场所,而且周围都是人,我早就吓得落荒而逃。我恍然大悟:千万别小看无聊制造者。在邻居眼里,杀人不眨眼的连环凶手常常都是普通人和毫不起眼的人,邻居们还会补充说,真不敢想象他什么时候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然而,对于你相信他做不出任何坏事的人,你恰恰要做好他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的心理准备。
与此同时,如果无聊并非来自无聊制造者,而是突然袭上心头,那就无甚新奇了。为了让无聊显得高大上,一些人说自己抑郁了,或者累了,尽管他们只是感到无聊。对于他们,无聊二字听起来就像“肚子痛”,到了一定的年龄以后,这个说法就不再用来形容自己的某种感受。相反地,人们只说胃溃疡或肠易激综合征。为自己的腹痛和无聊找不到合适的同义词的,常常为自己寻找武器。就凭这个原因,凡是因为不想让别人感觉无聊,不想支配或压迫他人而安于现状的,我们都应报以同情和感动。因为他们克服了重重困难,最后坦然接受了生活分配给自己的位置。
举例说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用多年的积蓄在湖边买了一小块地。这里挺立着两棵高大的冷杉,两棵树中间有一间小木屋。男人对小木屋一见钟情。他想象着自己将来如何到小木屋度过夏日的时光。没错,他一边用手表的秒表功能测量顺着小道从小木屋走到湖边所需的时间,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夏日的时光。”他刚刚签署房屋购买合同,湖中就发现一枚第二次世界大战所遗留的汽油弹。九月,当他第一次获许来到自己的小木屋时,他注意到两棵冷杉中有一棵被干热的夏天伤得不轻,已经枯萎。也许它早前就已枯萎,只是现在才凸显出来。湖面仍然处于封锁状态。男子非常失望,只好开车回家。十月底他再次来到这里,为在木屋过冬做必要的准备。现在湖面解封了,但是气温太低,不可能再去湖里游上一圈。“再去”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有在里面游过泳。”男子心里想。第二年,由于一次无法推迟的手术,男子直到七月底才来到其领地探访。枯萎的冷杉依然挺立,没有——这是他从手术麻醉中醒来之后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砸到小木屋上面。男子从窗拱上取下遭受过风吹雨淋的木头嵌件。阳光照在小屋的地板上,照出了一位瑞典画家的水彩画效果。画家的名字他一时想不起来,但他知道那位画家很有名,还觉得其画风有点过于甜美。男子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他脱下出门穿的衣服,穿上了新买的游泳裤。他一度考虑过是否在手术的伤口处贴一块膏药,以免伤口在水中感染,但他决定冒冒险,因为这膏药虽然是作为防水膏药买来的,但一见水就失效。当他胳膊搭着毛巾走到湖边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拿着工具站在那里。他彬彬有礼地跟他们打招呼,想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前面的码头。但是他们拦住了他,说他不能下水,因为怀疑湖中有蓝藻。男人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回到他的小屋。当他晚上再次去湖边时,湖面已经被红白条纹的警示带封锁。男子突然在嘴里尝到了一种带粉红色奶油的小蛋糕的味道。蛋糕是他多年前在哥本哈根一家咖啡馆吃过的。即使在那时,蛋糕的味道也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试图弄清楚自己小时候是否吃过类似的蛋糕,是否只是在小时候在书中看到对蛋糕的描述时想象过这种蛋糕味道。我们称之为享受的感觉是如何产生的?这是他此时此刻思考的问题。享受与两种号称形式不同的无聊有相似的起源吗?一次享受能持续多久?等了多久就享受多久?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够有意识地制造享受吗?男子想到了所谓的唯美主义者。据说他们只能生活在“美的事物”中间,他们懂得“享受生活的乐趣”。他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平之气。他的脑海中再次闪现他大约在一年半前用过的“夏日的时光”这一措辞。他感觉羞愧。然后又怒气冲冲。然后又黯然神伤。最后他决定怒气冲冲而非黯然神伤。如果我们决定选择一种感觉,放弃另一种感觉,那么这两种感觉都不是真实的,或者结局可以预料。男子从车上拿出专程带来的锯子,在枯死的冷杉树干上笨拙地锯了起来,尽管他做事的动力来自于心头的无名火。让冷杉砸在他身上好了,让冷杉砸在小木屋上好了,他不仅无所谓,他还求之不得。但他未能遂愿。冷杉岿然不动。他心头一惊。也许这棵树根本就没有枯死,现在他在树干上锯来锯去才真正对树干造成了伤害。他赶紧往回走,把锯子放回汽车的后备厢,然后驱车回城。他既没有回小木屋里看一眼,也没检查小木屋锁上没有。天天读当地报纸的,都知道这个故事如何发展。不过,即使故事在此戛然而止,它就变得无足轻重吗?也许没有高潮,但它无足轻重?如果高潮的确如此重要,我们如何对待通常没有高潮的生活?有些人做出某些行为,仅仅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缺乏高潮?但是,如果把“高潮”一词用于地方报纸的报道,这难道不意味着滥用概念吗?哲学家们可能会说:生命的高潮是死亡。但这又意味着我们错过了高潮。
我经历过一个短暂而特殊的时期。在那时,我似乎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下意识。夜间睡觉时,它不再把我带入杂乱无章的梦境,而是告诉我在醒来之后如何与周遭环境打交道。当时我和一个我暗地里叫他罗特先生的人共事。我觉得罗特比其本名更适合他,因为罗特这一姓氏既不罕见也不滥见。罗特先生是难相处的人,因为他好为人师。他的这个毛病本来还可以忍受,但最大的问题在于罗特先生认为自己很随和而别人却很难相处,其中包括我。他有这种想法,大家就不好共事了,不管以哪种方式共事。为了让自己与罗特先生的日常交道变得更轻松,我开始写一些专事想象罗特先生在业余生活中的言行举止的小故事。
(以上文字为节选,阅读完整文章欢迎购买《十月》杂志第6期)
译者按
——黄燎宇
对于中国读者,弗兰克·威策尔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在德国,他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是一个多面手和写作高手。他发表了三部诗集、七部小说、七部广播剧、十多本随笔集、四个歌剧脚本,还主编并合编过多种文集和对话集。他还兼做图书插图和艺术策划。著名作家英戈·舒尔策甚至认为,威策尔是“活着的德国作家当中最有趣、最聪明的一个”。
对于威策尔其人其作,不妨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介绍。
首先,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黑森人。1955年,威策尔出生在德国黑森州首府威斯巴登。威斯巴登距离法兰克福不到四十公里,他如今又主要居住在离法兰克福不到十公里的奥芬巴赫。他的父亲是作曲家,出生在法兰克福,其出生地与歌德故居仅咫尺之遥。在德国的文学版图上,黑森州占有非常显赫的地位。这里不仅是歌德的故乡。更为重要的是,德国影响最大的三个文学奖都在这里颁发:一个是德语文学的最高奖格奥尔格·毕希纳奖,由位于法兰克福南面三十公里的达姆施塔德的德意志语言和文学科学院颁发;另一个是德国最重要的文化-政治奖德国书业和平奖,颁奖地点在法兰克福保罗教堂;第三个是德国图书奖,该奖在法兰克福市政厅颁发。
威策尔早年先后就读于威斯巴登音乐学院和法兰克福大学,分别学习古典吉他和哲学、社会学。他在1978年发表了第一部诗集,1985年成为职业作家。之前在出版社和杂志做过几年的编辑和主编。2001年起威策尔开始发表长篇小说。2012年,他撰写中的长篇小说《红色旅:一个患躁狂-抑郁症的少年在1969年夏天的虚构》(以下简称:《红色旅》)获黑森州州政府颁发的罗伯特·格恩哈特文学项目促进奖。2015年,《红色旅》荣获德国图书奖。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一边写作,一边现身大学课堂,先后在海德堡大学、图宾根大学和帕德博恩大学出任诗学讲习教授,也在奥芬巴赫设计学院教授过创意写作。2017年,威策尔获得德国广播剧最高奖“最佳剧作奖”。2022年,威策尔斩获两项荣誉:一是荣获奥地利总理府颁发的埃里希·弗里德奖,二是被选为德意志语言和文学科学院院士。
其次,威策尔是德国图书奖得主。德国图书奖2005年由隶属德国书业贸易协会的文化基金会设立,是一个可谓后来者居上的新奖项。德国图书奖对标英国的布克奖和法国的龚古尔文学奖。它的历史不如后两者悠久,但“含金量”更高,奖金为25000欧元,入围短名单的其他五位作家每人获得2500欧。更为重要的是,它占有天时地利。德国图书奖在全球最大的图书展会即法兰克福书展的开幕式上颁奖,其颁奖场地是位于法兰克福市政厅内的皇帝加冕大厅。法兰克福是一座承载着宏大历史的城市。这里不仅是歌德的故乡,不仅是打造金融帝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发源地和与海涅一道奠定德语犹太文学地位的路德维希·伯尔讷的出生地;这里还是历代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加冕之地(歌德在《诗与真》里面就津津有味地回忆起自己小时候所亲身经历的皇帝加冕典礼),这里的保罗教堂还是德国的第一个资产阶级议会和第一部统一的德意志宪法的诞生地,堪称德国数一数二的政治地标。
德国图书奖在国际上引起广泛关注,中国也不例外。迄今已有八部德国图书奖获奖小说译成中文出版,其中包括欧根·鲁格的《光芒渐逝的岁月》、乌尔苏拉·克莱谢尔的《地方法院》、罗伯特·梅纳瑟的《首都》,以及萨沙·斯坦尼西奇的《我从哪里来》。威策尔的《红色旅》尚未译成中文。这恐怕要归咎于它超过八百页的厚度和它的思想和艺术难度。
最后,威策尔是一个别具一格的作家。德国图书奖的评委们不仅把《红色旅》称为“天才的语言艺术作品”,而且认为这部小说“既是疯狂的,又是机智的,既有对艺术形式的大胆探索,也有对当代历史的全景勾勒。这种组合在德语文学中独一无二。弗兰克·威策尔由此登上了思辨现实主义的险峰。”不过,威策尔的“德国性”也比较明显。譬如,他喜欢写见首不见尾的套娃句(进入中文后自然化整为零),喜欢德语典故和德语文字游戏。同样明显的是,他喜欢思辨,喜欢在小说中探讨理论问题甚至是小说理论问题。《一个经验批判者的日常生活》开篇就提出小说是否需要“高潮”的问题。与此同时,这篇小说本身是否有“高潮”、其“高潮”又如何体现等问题自然摆到了读者面前。